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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一晚我走在路上,朝东边的街道望去。月亮刚刚升起,把我惊吓了!绝对的,吓坏我了!”
为什么一个人会被月亮惊吓?大致有两种可能的原因,一是他此前从未见过月亮,二是他从不具有任何天文学常识,那种常识告诉我们,地球、月亮、太阳都是宇宙中的天体,有着恒星和行星、自转和公转之类的区别。古来的汉语文人,把月亮变成与传说和诗篇夹缠在一起的、有吟咏价值的事物,而不是一个带来震撼的对象,王维写过“月出惊山鸟”,鸟惊了,人是成熟而淡定的。
可实际上,还有第三种可能的原因:当一个人成长于某种文化环境,这个环境充满了对各种自然天象有着有深意的解释,则他眼中的天体就会不同寻常,他会被迎面撞上的月亮所惊骇,也会觉得每次看到的落日都和前一次不同。这个被月亮震惊的人,大约生活在120年前,也就是20世纪初的纽约,在下东区的移民聚集区,他是一个来自东欧加利西亚地区的犹太小孩,他的父母亲都是虔诚的东欧犹太教徒,邻居们大多也如此,生长在这种文化里,一个人看到月亮升起时,是要站定下来默默祈祷的。
让我点他的名:伊西多尔·拉比(Isidor Isaac Rabi),上世纪美国最重要的物理学家之一,194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,也是J.罗伯特·奥本海默——他因为克里斯托弗·诺兰的最新电影而再度成为热点话题——的同事。拉比生于1898年,1900年后不久,他的父亲在美国打工挣了些钱,就把他和母亲、姐姐一起接了过来,住在了下东区。这当然是一个很励志的故事。拉比的父亲自己在商店上班不提,还得接纳两名房客,拉比和另外5个人共住三间平房,室外一天到晚都是贫民区的吵吵嚷嚷,而他后来当上了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,成为核磁共振原理的发现者,到晚年更被尊为量子物理学的大宗师。
发现哥白尼
“贫穷是一种生活的状态,仅此而已,我不觉得我穷,我想只要你嫉妒别人了,你才会觉得自己穷,而我从没有嫉妒过谁。”在晚年接受的一次长访谈中,拉比这样说。他是一个有天赋的人,在上学接触英语之前,他就能用东欧犹太人的语言意第绪语读很多的书了。到9岁时,父亲用东挪西借的钱,在布鲁克林市区开起了一家杂货店,家人也跟着搬去了那里的“城乡结合部”。父亲每天6点起床,坐电车到商店里工作一整天,直到晚上11点后才回。拉比帮着母亲持家,有时要去附近的人家送货。
他的科学启蒙全靠自己读书,而启蒙的结果,就是他已有的认知方式,他先天继承下来的一套宗教性的世界观,受到了冲击。一个人赖以立身的知识,发端于他思考和了解自己从哪里来,自己的民族、大地上的人类乃至世界从哪里来。在犹太教里,对此的回答是既简明又复杂的“上帝创世”,唯一的上帝用了6天创造了一切,日月星辰全部是如此而来;但是,科学普及类的书说的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套。在社区和学校图书馆,伊西多尔·拉比离开看腻了的童书,走向科学书架,并在那里发现了哥白尼。哥白尼解释了季节变换,行星的运动,以及月相,拉比发现这一套解释很神奇,也很简单,简单之处在于天体的行动有规律可循,而不是像宗教里说的那样,太阳的每一次升起都是上帝干预的结果。
在解释天体的问题上,哥白尼用“客观规律”取代了难以卜测的神的主观意图,拉比说,获得这一“伟大的启示”令他欣喜若狂,因为他感到自由了。他的家庭和社区环境里,有教堂,有雷打不动的祷告,有必须遵守的无数戒律和安息日规则,科学常识却使他毫无精神负担地摆脱这些烦琐的东西。当他把哥白尼带回家里时,家中地震了,父母失望无比,可是代沟越来越深,谁都不能挽回。
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—观念体系
在电影《奥本海默》里,几乎每个演员都达到了个人演技的巅峰。吉利安·墨菲自不待言,每当他饰演的奥本海默想透了一个问题,眉间的一动都能燃起观众的血液。小罗伯特·唐尼饰演的刘易斯·斯特劳斯,弗洛伦丝·普尤饰演的简·塔特洛克,都无懈可击,唯有一个人是相形见绌的,那就是大卫·克伦霍兹饰演的伊西多尔·拉比。作为工人小店主和底层犹太移民的后代,拉比被演成了一个明显发胖、举止“粗犷”、喋喋不休而不太像个文化人的科学家,他用一个三明治来安慰深陷苦恼的奥本海默,处处成为后者的衬托。
这可能与拉比本人的距离有些大,但要想改变观影者的印象,需要把主角光环挪到他的头上,围绕他再创作一部新电影。拉比身上最迷人的地方,就在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—观念体系之间的持久冲突:他毫不犹豫地信仰了儿童科普读物中的哥白尼学说,随后又着迷于电学,可他并没有完全否定那种围绕神、创世和种种宗教故事建立起来的神秘的观念体系。开头所说的那个惊骇时刻就是证明:虽然他早就知道月亮是怎么一回事,可是他会在月亮面前有强烈的“感觉”。
在13岁那年,他需要度过一场对犹太人来说至关重大的仪式:成人礼。这种仪式的效果,应该是加强初长成的犹太少年与共同体的联系,让他从内心深处认同自己的身份。同时,犹太人举世闻名的口才和抽象思维,往往可以在一场犹太宗教成人礼上有所展现,针对律法中的某个主题,一位少年若能滔滔不绝地展开论述,必将获得满堂喝彩,使父母家族也面上有光。
拉比也照例发表了一番“成人感言”,可是演讲内容无关任何宗教神学的主题,无关个人的神秘体验,他讲的是“电灯如何工作”。那都是他从书里看来的。他说了碳灯丝是怎么一回事,说了如何把铅从碳丝中穿出来,说了玻璃和铅的膨胀如何产生了铂。这可能就是托马斯·爱迪生在1878年推出改进白炽灯的原理,尽管细节上有很大的不准确,可是拉比急不可耐地要宣说一番,实在是因为他太想这么做了,他对电灯的原理感到惊奇:有人能想出这样的手段来处理夜间照明的问题,眼前的这些人,怎么有理由懵然无知,不了解这一场美好的发明呢?
拉比在十几岁时接触过社会主义学说,对马克思的名言“宗教是麻痹人民的鸦片”印象深刻,他也看到了,在美国这么一个新思维、新发明、新学说层出不穷且不断付诸实践的地方,那来自古老的、遥远的欧洲的犹太教,的确与“迷信”无异,在很大的程度上,使人(尤其是女性)处在蒙昧和安于现状之中,无法向上流动,只能被资本家剥削。上高中以前,拉比的科学才华就大有展露,他曾与同学一起,趁黑夜把连着电线的石头扔到房顶上,一点点布设出一个线路网,建立了跨街区的电报站,然后还制作收音机、耳机、电容器……不过,拉比依然与父母达成一致,父母不干涉他在外的社交、阅读和创造,而在家中和社区中,他要遵守戒律,执行形形色色的仪式。
犹太人与量子力学及核能
一般人都觉得,科学是理性主义的,而宗教主要包含“故事”,需要人们信其为真,它才能存在。可是在拉比这里,两个领域的“知识”是并存的,如果它们彼此有磕碰,那会让他完满,而非撕裂。他后来在谈及这一点时,说那种严格的虔诚在他心里是不再有的,然而,那位用6天创造世界的唯一神始终在感染他。创世不只是一个人造的故事。首先,创世是从无到有,这样伟大的“事件”,一个生来贫穷的小孩也可以去接触、去了解和讨论,他因此而相信,知识、文化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,后世诸宗教叠床架屋搞“秘传”学问之类,与之相比都琐屑无聊;然后,凭着对创世的所知,他始终被神秘感所吸引,感到一些神秘的东西有待他去探索、理解和挑战。
难道量子力学不正是在探究神秘吗?1920年代,他作为美国物理学界的新锐,被在欧洲起步的新量子力学所吸引,他认为有必要观察新理论的创造者,并和他们一起工作。在量子力学研究中心,他在两年做博士后的科研工作里,身边都是犹太裔同事,像沃尔夫冈·泡利、尼尔斯·玻尔以及奥本海默,还有并非犹太人却总被当作犹太人来迫害的维尔纳·海森堡。早期量子力学的理论奠基人、名声最大的爱因斯坦也是犹太人,他们都有着欧洲的背景,却在美国的土地上建立宏伟的事业,使美国的物理学从二流直升世界第一。
故而才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:要是德国不迫害犹太人,而是用更舒适的条件留住这批知识精英,则率先研制出核武器、取得战争胜利的将是德国。量子力学是通往核武技术的钥匙。另一个十分知名的“传闻”是:在1933年掌权后,纳粹党就着手研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,流亡美国的匈牙利物理学家列奥·策拉尔得知后感到不安,就告知爱因斯坦,后者又向小罗斯福总统发出了敦促,才使其启动了著名的“曼哈顿计划”。策拉尔和爱因斯坦都是被欧洲的反犹浪潮驱逐到美的犹太人,希特勒的狂妄梦想,在这一意义上,也是毁于他自己的反犹政策之手。
英国的通俗历史作家、著作等身的保罗·约翰逊,在他的《犹太人的故事》中就是如此宣称的。“曼哈顿计划”囊括了一众犹太裔物理学家,其中奥本海默被称为“核爆之父”,此外有爱德华·特勒、奥托·弗利希、汉斯·贝特、尤金·魏格纳、理查德·费曼、斯坦尼斯拉夫·尤拉姆,等等,伊西多尔·拉比和列奥·策拉尔当然也在其中。此外,“核裂变”一词的创造者,是一位犹太女科学家丽泽·迈特纳,她为逃避迫害而移居瑞典,继续她的研究事业。在那些非犹太人科学家中,恩里科·费米是最具知名度的一位,他是意大利人,之所以也跑到了美国,主要是为了保护他的犹太妻子。
犹太人为何以及如何集体涌入从量子力学到核能研究诸领域,是个更有探究意义的话题。但我们单从伊西多尔·拉比的情况来看,他一生都在强调,犹太教的创世故事和量子力学一样,都吸引他探究同样的“基本的神秘”,这自然要使人想起爱因斯坦。爱因斯坦有繁多的语录,但他的很多话都指向一点,即《圣经》里那个“已知”的上帝,他是不信的,但他相信自然中存在的神秘的上帝。
这些物理学家几乎个个都人格饱满,围绕着爱因斯坦、费曼、尼尔斯·玻尔、薛定谔、奥本海默等人有大量的妙语,大量的有关他们如何多才多艺而又个性鲜明的轶事。奥本海默对普鲁斯特的小说和印度史诗深有研究,电影里,在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进行第一次核试验(1945年7月)时,奥本海默说出了“我将成为死神,诸世界的毁灭者”。这是《薄伽梵歌》里的话。阿周那王子在毗湿奴神的鼓励下加入了战斗,毗湿奴神现出了他身后的众手,此刻空中升起了千阳,在人类想象力所及的范围内,只有这个场景能相比于原子弹的爆炸,但史诗描述的毁灭是通往新生的,现实中发生的毁灭则一切后果未知。
拯救人命而非毁灭人命的物理学
尽管与奥本海默交情深厚,伊西多尔·拉比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犹太人。拉比是穷人家的孩子,比他小6岁的奥本海默却生在富裕有文化的人家,他想方设法要克服身上的犹太属性。“奥本海默”本身是一个具有德国犹太人特色的姓氏,因此,1922 年,18 岁的奥本海默在陪同他的英语老师赫伯特·史密斯去西南部旅行时,要求对外称自己是史密斯的弟弟,希望以“罗伯特·史密斯”的身份得到介绍。拉比对此就大为不屑。他告诉自己的传记作者说,奥本海默不是一个“完整人格”,因为他刻意假装自己不是犹太人。
拉比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想过改名字,对他来说,与人交往的基础,就是知道彼此的真实。奥本海默62岁逝世,那是1967年,几个月后,拉比在以色列经历了“六日战争”,在那次战争中,以色列把古城耶路撒冷全部收入囊中,这是该国在1948年建国以后最想做的一件事。拉比穿过古城城门时,泪水布满了面孔。这种不必有任何解释的感动,对他而言太重要了。
物理学超越信仰,但不能取代信仰。可是,只有身在信仰之中并且完全认同它的人,才能发自内心地理解这一点。犹太人是个特殊的民族,它的身份必须与宗教信仰以及围绕它形成的文化体系、观念体系捆绑在一起,无论是保有它,还是放弃它,抑或是拒绝其中一部分而保留其他部分,都会对人的精神构成困扰。拉比在他漫长的教学生涯里经常提到“上帝”,有学生来问他该做什么项目,他就说:你想想哪个项目能使你更接近上帝吧。他是真的这么认为的。他的信仰不在于奉行仪式,而完全融于实践、感受和语言。
到1988年,拉比在走完人生历程前夕,都仍然认为奥本海默是“某种意义上的失败者”,因为他拒绝犹太人身份。当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接受核磁共振成像检查时,他知道,那是基于他自己的科研成果开发的医学设备,它是用来拯救人命,而非毁灭人命的。“我在那台机器里看到了自己,”他说,“我从没想到我的工作会成为今天这样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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